客厅里,司父正看着报纸, 眼睛时不时地往司文房门瞅一眼。司母在厨房热着什么, 估计那声音就是厨房发出来的。左右摇摆的座钟上显示着已经八点十分了,司文忍不住暗里吐吐舌头。
  起的忒晚了,也不知这教师父母会不会训孩子。
  “起来了?我就说孩子再变都不可能离宗, 虽然咱们文文闯实了,但这赖床的毛病可一点没变!”
  司母冲司父扬脸, 好像判断准了女儿会赖床是多聪明的一件事。
  司父抖了抖报纸, 终于翻了一页, 没理会骄傲的司母,转头对司文说:
  “回家了放松放松晚些起也是可以的,等回去过集体生活了可不能赖床了!你妈豆浆都给你热三遍了, 赶快吃早饭去!”
  司文乖乖答应了,心想以后自己可以名正言顺的晚起些了, 不是她想晚起, 主要是早起不符合原主性格啊,这还真是个惯女娃的家庭!
  “哥呢?”
  “早上班去了, 要不是我和你爸放假,这个时间都开始上课了。”
  司母端上豆浆油条,早上新打的豆浆散发出浓郁的豆香,经过加热之后更是在表面结了一层油皮儿。司文衔着油皮一吸到底,整张油皮儿就滑进了嘴里。嗬,真香!
  这个时候的豆浆就是真材实料,后世的和现在的比起来,就像是加了水一样,喝进去寡淡极了。
  炸的又大又酥的油条一口咬下去外酥里软,外面油焦脆脆的,里面的面涨出了好多小孔,这口感绝了!
  司母坐在司文对面,单手拄着脸,像欣赏艺术品一样美美地看着司文吃饭,司父也是动不动就看女儿一眼,好像怕女儿丢了似的。
  司文实在忍不住噗呲一声乐了出来,“要不你们再吃点?”
  司父轻咳一声,若无其事道,“我们早都吃完了,你再不起来就该吃午饭了。”语气里满是嫌弃,好像刚才盯着女儿的不是他似的。
  司母就大方多了,“太长时间没看到你了,你就让妈好好瞅瞅吧。今天打算干点什么啊,要不妈带你去买点料子做个棉袄?”
  孩子从下乡了就没添过衣服,虽说现在的条件也不是家家都有余钱总添衣服的,但想到女儿要走那么远,日子又那么苦,就想多弥补她一些。
  “我不要衣服,再好的衣服等回去穿也都遭贱了,我现在衣服够穿。”
  司文实在是不喜欢现在衣服的款式,做出来都花布直筒大棉袄,又臃肿又土气。穿那么乍眼的大花袄,还不如穿旧的呢,这种时候她宁愿隐藏在人群里。
  “倒是我一会想去趟书店,我们那什么也不缺,就是书买不到,我今儿想去看看。”
  “买书好,买书爸爸支持,想买什么尽管买,爸爸给你出钱!”
  司父一听要买书,立马来了精神,要给女儿报销。司文连忙摆手,
  “可别给我钱,邮给我的钱还有好些呢,可劲儿买都够了!”她手里还有二十多块,相当于现在一人一月的工资了,书还不是可劲儿买?
  好说歹说劝住了想跟她一起去的司母,司母在后头跷脚喊,“坐公车去,北门大街下,你这孩子别又迷路了!”
  “知道了,我回来吃中午饭!”
  司文摆摆手,脚下跟生风似的往巷外走。行,这下连地址都不用打听了。
  现在的公车四下漏风,冬天坐起来也不舒服,好在司文家本来就住在城里,离中心位置的北门大街并不远,也就几站地,司文就下了车。
  书店的招牌醒目的很,很容易就找到了。也可能是书虫对书天生的感应力,反正走哪儿司文最先注意到的准是书店。
  没有后世的书架直通屋顶,也没有随地而坐的看书氛围,现在来买书还是卖方市场,柜台后面的售货员才像是话事者。
  司文大体浏览了一下,现在的书种类并不多,各类杂志还算多些。可以理解,毕竟是特殊时期,再等过几年,这里一定会大变模样。至少品种不会这么单一,好些外文书也能买的到。
  售货员对司文这样漫无目的的东翻翻西翻翻有些不耐烦了,人家来买书的都是奔着哪类来的,这位是什么种类的都翻,成人的、儿童的、科学技术的,没有她不沾手的,这一看就不是买东西的样儿嘛。
  “不买别碰哈,沾上指印卖不出去了。”售货员一翻眼,阴阳怪气的来了一句。
  “我这人怪,不碰一遍不能买。”司文语气不善的来了句。
  她最不满意的就是现在服务行业的服务态度问题,顾客现在哪里是上帝,是小弟还差不多,说让人损一顿就损一顿。
  “把这些杂志挨样都给我包一本,都要了。”司文也翻了下眼,就是学的不太到位,看起来像眼睛有问题似的。
  “都...都要?”售货员在这卖了这么多年书,也没看谁这么买书的,像买过冬大白菜似的。
  “都要,赶快装上吧,拿纸包一下,别在外面看出来。”司文交代着,她可不想太惹眼。
  没多久,两手各提一个大牛皮纸包的司文走出了书店,留下售货员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脑子有问题吧,这种杂志一年出好多期呢,买也不是这么买的啊。
  提了这么沉东西的司文也是不能可哪逛了,去了隔壁邮局一趟就直接坐上了回家的公车。现在的书真是便宜,一块钱能买四百页那种厚书,这些杂志也就毛八分一本,买了这大两包才几块钱。
  好容易到了家,司文在门口把书找个角落一放,和爸妈打了招呼,等人不注意的时候几下就把东西拎到自己房间。
  别怪她谨慎,虽说这两人宠孩子,但谁看到买了这么多不当吃穿的杂志,也得骂一句败家子吧。
  司文的屋子光线很好,比司武那屋还大还敞亮,整个屋子被收拾的干干净净的,也有个专门的小柜子,里面摆满了书。
  看的出来,原主也是很爱阅读的,生在这样的知识份子家庭,阅读氛围是天生就有的。
  司文把纸包拆开,先拿了几本放书桌上,剩下的都塞到了书柜里,开始从头到尾的翻起杂志来。
  像这样的书,从前她都是在啃大部头时,拿来做调剂放松用的,几眼就能过一本。但现在她却看的很认真,还不时在纸上记些什么。
  等到一本书看完之后,拿出家里的信纸来,刷刷刷就开写,速度极快,打了遍腹稿直接一气呵成。等司母来叫吃饭时,她都看了好几本书了。
  司母看孩子用功呢,高兴之余也不敢打扰,还跟司父显摆,孩子就是下了乡也依然爱学习呢。
  就这么,司文足足在屋子里关了好几天,一瓶钢笔水都快写完了,才从伏案不停的状态下缓了过来,大大的伸了个懒腰——好久没这么写东西了,复健效果还行。
  将桌上这几天累积下来的厚厚一沓子信封装到包里,司文和司父司母说了声,又坐上漏风的公车,往城里走去。
  赶在过年之前,司文想把这些信寄出去,要不过年放假,还不知要耽搁到什么时候才能邮到。顺便给程林拍了个电报,写信太慢了,没准等信到了她都回到石河村了呢。
  电报现在是真贵,那都是按字算钱的,最近开始有了经济压力的司文也没舍得长篇大论,就发了简短的几个字,
  “安,节后归。”
  发完还给自己找理由,可不是我抠,我字发的多的话我学生也不认识啊!何苦为难他呢?
  在邮局看了眼时间,刚好到司武下班的点儿了,司文正好想单独找她说话,干脆就打听着往机械场走。
  下班铃响,工人们都涌出车间。司文一来看到的就是这黑压压的人往外钻,她就像大海里捞针一样,左张右望地想把司武捞起来。这几乎人人都穿一样衣服的时代,想找个人还真费劲!
  此时的人流都向一个方向涌,这其中要有那么一两个人停下不走就十分碍眼,要是这俩人是一男一女、一个高大帅气,一个娇娇小小的就更惹眼了,要是还夹杂着路过工友们怪声怪气的打趣真是想不多看两眼都不行!
  托这些的福,司文没费多少神就找到了她哥,当然也看到了杵在旁边的那朵白莲。
  “武儿,对象来接下班了?”
  “小年轻是真甜蜜啊,住一个院子里连下班这点时间都不错过!”
  这些挤眉弄眼、大声调笑,让司武在这大冬天里冒了一脑门子的汗,张口结舌的连连摆手,
  “不是,不是我对象,就是邻居。”
  “有啥不好意思的?邻居还能天天来接你下班啊!过来人,咱们都懂!”一句话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赵雪就在旁边低着头,脸儿红红的做害羞状,妥妥一副他脸皮薄不好意思认,你们说啥我都认的表情,让司文看的火起。
  逆着人流挤到司武身边,司文一把挎住司武的胳膊,将手里拿着的烤地瓜塞到他手里,甜甜的说了句,“下班了怎么也不往家走,赶快把地瓜吃了,我特意挑的甜的!”
  “文文!你怎么来了?”司武满脸惊喜,和刚才那副便秘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众工友一看,这又是哪个啊,和那个相比,司武对这个的态度是真不一样。难道那个总来找司武的姑娘真不是他对象?
  “我不来你得啥时候才能回家?”司文白了司武一眼,转而又大大方方的对着围观的人说:
  “大家好,我是司文,司武的妹妹,刚从外地回来。谢谢大家一直对我哥的照顾,他这人有点太实诚了,我妈还跟我念叨这性格怕是不好讨媳妇呢,大家有合适的多帮忙介绍介绍哈!”
  一点不扭捏的样子赢得了很多人的好感,都纷纷答应着。有那爱说话的就说了,“我看你哥不用我们帮忙,这不眼前就有一个嘛,天天来厂门口接下班,怕是好事就要迎门了!”
  大家嘻嘻哈哈的去看赵雪,只见这刚才小脸还红扑扑的姑娘不知道啥时候脸变的煞白,表情也没原来的羞涩可人,而是透着一股子尴尬。
  司文根本就没瞅她,“雪姐是我们一个院子的,可能是顺路吧,所以天天来找我哥一起回家。这处对象的话可不能瞎说啊,再耽误雪姐找对象!我哥早就说不能在我们院子里找了,回头小夫妻有个吵架拌嘴的家里人就都知道了不是?所以还是请各位大哥大叔们多记着点我哥,那就算是帮了我家大忙了!”
  司文话说的嘎嘣脆,百人听了就有百种想法,有那敏感的就听明白了,赶情是那姑娘上赶着司武,人小伙不愿意呢。也是,司武一直说不是对象,关键没人相信啊。
  还有那直白的就想了,原来司武没对象啊,那可得帮着寻摸寻摸了,人小伙子不错。
  反正不管怎么想的,大家都明确了一件事,这两人没戏!
  说说话就走到了车棚,司武推出了车,让司文先坐后座上,他一蹬脚蹬就要骑车走。
  “小武哥...”赵雪在后面叫,柔弱又委屈的能掐出水来。
  司文忍不住一哆嗦,司武把地瓜往司文手里塞塞,意思是让她捂手取取暖。转头皱眉看过去,“小雪,我都跟你说了无数遍了,别来工厂找我,影响不好。我知道你啥意思,我没那意思。”
  “是文文不同意吗?我给文文道歉,都是我不对,你别这么离间我和小武哥!”赵雪说着就要上来扒司文,给司武吓的赶快一凳车骑老远,可别拽到他妹!
  司文看着还站在原地的身影,心说这不是个神经病吗?简直是粘上了就脱不了手了,而且自己都不要脸面,你让别人能咋办!怪不得司武嘴皮子都快磨薄了,还是一点作用都没有。
  车骑到巷子里,迎面碰上几个穿着军大衣晃晃悠悠的小青年儿,领头那个见到司文兄妹俩像让人点了穴一样,立马背过身去装没看见。
  “停停!”司文喊她哥,司武立马刹车,自行车发出吱哑一声响。
  “怎么了?眼瞅都到家了!”司武指了指前面,还有一百米就是他们住的大院。
  “哥你先回去吧,我看到一起下乡的知青了,说两句话就回!”司文笑的眯眯眼,指了指不远处背过去的身影,还有几个不知道怎么回事的小青年。
  司武一看这几个都眼熟,都是这条街上的,就放下了心,“说几句就回哈,妈饭肯定都做好了。有什么事就喊一声,哥能听见!”末了,又加了句。
  “知道,知道!”司文推着司武,这才把他送走。
  穿军大衣的领头人偷摸想溜,被司文一声厉喝叫住,“刘大明,哪去啊?”
  “没,没哪去,嘿嘿。这不是司文嘛,你也从村里回来了?”刘大明到底机灵,背后还是一副苦瓜脸,转过来后立马换了笑模样,好像刚才根本没看见司文似的。
  “啊,我得回来过年呀,到了年终岁尾顺便把外债收收...”司文意有所指的说。
  “我...我可没欠钱...”刘大明眼珠子一翻,瞎话张口就来。
  “哦,想赖账?年后不回去了?听程干事说去检讨大会检讨可是要记进档案的...”
  司文状似对自己的手很感兴趣,盯着自己白嫩的手指肚左右瞧,上面有刚才拿烤地瓜时沾上的甜浆,黏黏的,有点沾。嘴里说出漫不经心的话,却让刘大明忍不住一激灵。
  乡还是要回的,程干事也是真不好对付...
  这思虑之间,哪头轻重就在脑子里了。刘大明小腰一弯,作足了姿态,“文儿啊,我钱是真没攒够,要么你再容我一阵,等回去了我再给你?”
  “没钱?行啊,不还都行!”司文笑的真诚,让刘大明看了不确定道,
  “真,真的?”哪有这么好的事?骗鬼呢吧!
  “当然,只要你稍微做一点事,咱俩的账一笔勾销。”司文拇指和食指合在一起,露出个小尖来,在刘大明眼前晃了下,意思是真的只有一点点事。
  刘大明看着司文的手指头,苦着脸心说真能这么点就好了,待司文小声说了几句话之后,却立刻多云转晴,
  “真的?就这么点事儿?”他睁大眼,脸上露出几分喜色来。
  “就这么点,一笔勾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