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里的太阳没有对世间有太多的停留,相较于团圆宫宴那时的天色,更是要早早地暗了下来。荣连福抬头看了看龙啸宫屋檐外露出来的天空,这才一伸手示意着跟前的徒弟行事仔细些,轻手轻脚地推开了紧闭着的正殿大门。
当荣连福蹑手蹑脚地弓身走进去的时候,身后的徒弟也甚是贴心地开了个缝隙,没有将大门完全闭合。待其渐渐靠近了正殿中的烛火光源处,这才不动声色地合上了大门上的最后一道缝隙。
“回来了?”都没有什么预兆,在荣连福要出声的前一刻,元康帝的声音已经从东侧的暖阁中传了出来。由于元康帝已经发现了自己的回返,荣连福自然也不敢做了什么太过怠慢的举动,忙不迭地奔向了发出声响的东侧暖阁。
但见到暖阁的小门虚掩着,便还是毕恭毕敬地向着里头唤了一句,“圣上,老奴已经带回了太庙合过的宸王殿下与韩家四小姐的八字!”话音一落,荣连福便不再有什么其他小动作,只静静地弓着腰站在小门外,等候着元康帝的吩咐。
过了不久,隔着这扇小门,荣连福似乎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元康帝的叹息声。就在其心中纳闷,是不是自己听错了的时候,元康帝的声音已经再一次响起。
“进来吧!”
得了元康帝的吩咐,荣连福自然是不敢怠慢的。当其轻轻推开了虚掩着的东侧暖阁的小门,就看到穿着一身寻常衣装的元康帝正坐在一侧的罗汉榻上,借着矮桌上的烛火看着手中的一卷书册。至于那本书册的内容究竟是什么,荣连福还真的是没办法看个明白,谁让自己是个听人使唤的奴婢呢?有些事情,即便自己瞧得清楚,看得明白,可到了眼前那就合该装成个聋子、瞎子,这样也符合了自己应有的身份。
“圣上,您这……”瞧着元康帝有些无奈地合着眼睛,以大手轻轻揉捏着自己有些酸涩的眼睛,荣连福赶紧从他处拿来了一把剪刀。而后,荣连福甚是懂事地将烛火上的鱼跃吉祥灯罩取了下来,细细地为元康帝挑着烛心,让它燃烧得光亮不再累眼。一边做着这等事情,荣连福一边言语不受控制地开始细碎的念叨着,“圣上,如今日子短了许多,您也别总是就着这么暗的烛火看书,仔细伤了眼睛,坏了精力!”
这等言语在荣连福的嘴里说出来,让人觉得极为自然,根本没有什么违和的感觉出现,反倒是让人觉得心中暖暖的有些舒服。元康帝心中的想法自然也是如此,只见他看了看做着这等事情的荣连福,而后才直接大笑出声。这一笑倒是让荣连福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一般。
“圣上……您……您这是?”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元康帝的脸色,荣连福虽然心中推测自己并没有什么不脱贴的行为,可君心难测,谁又能完全掌握了一国之君的想法呢?
相较于荣连福的疑惑,元康帝脸上的笑意却越发地浓厚了起来,像是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好事一般。
“你有多久没有同朕说过这许多话了?想来是沐儿的事情让人心喜,这才同朕多言语了这几句吧?”素来是个严肃模样的元康帝,不知今日是不是疯魔了,竟同荣连福开起了玩笑,而且这心情似乎是真的不错的样子。既没有责怪了荣连福回来的时辰太晚,也没有责问了旁人什么,这倒是真的让站在一旁的荣连福有些迷糊了。
听着元康帝的言语,荣连福想也不想地直接跪倒在地,将头深深地埋在双手之间,拼命地向着地面磕着头。光这番举动还不算完,还口中一直念念有词,声称自己有罪,愧对了圣上的嘱托云云。
自己的笑容都还挂在脸上,可眼前这个伺候了自己三十余年的宫人,竟会有了这般惊恐的表现。元康帝的脸色渐渐凝固在一处,像是想到了什么,便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变得同寻常一般严肃了。
“你这是做什么?起来吧!将从太庙带回来的东西交给朕瞧瞧!”无奈地恢复了本来的严肃面孔,元康帝心中不免有着难受。可即便心中的感受如此酸涩,在旁人眼中他依旧是那个御朝三十年的帝君,依旧是那个威严不可侵犯的帝王。吩咐了荣连福几句以后,元康帝也算是按下了心中的那股子酸涩感觉,正准备伸手去接了荣连福递来的物什。可手中一空,这才发现,原来荣连福还跪倒在地没有起身,像是受了惊吓的鸟雀一般,紧紧地瑟缩在一处,不敢动弹分毫。
“罢了!朕不会在意方才之事,快起来吧!”说完这句话,荣连福才算是得了大赦一般,整个人都渐渐松弛了下来。一边口中称着“谢恩”之语,一边有些费力地从地上支撑着站起了身子。回想到方才元康帝对其的吩咐,这才后知后觉地开始在衣袖之中翻找着,下一瞬就已经从衣袖中掏出了那个被自己保管完好的红封。而后,荣连福毕恭毕敬地将那红封递送到了元康帝手中,而自己则是缩着肩膀,弓着身子,双手下垂地站在了罗汉榻的一侧,静静地听候元康帝的吩咐调遣。
元康帝接过那个红封之后,顺势打开了蜡封,从里头拿出了一张皇家御用的聆宣,仔仔细细地看着上头的每一个字。即便聆宣之上的字体是标准的蝇头小楷,对于已经五十岁的元康帝而言多少有些吃力。可他依旧是借着已经被荣连福挑亮的烛火,一字一句的认真看着上头的言语。
“沐者,照耀之意,润泽万物,生而华之。晴者,朗朗乾坤之相,瑞泽天下也。此二者,合而久,久则安也。”
“皇家五子云沐阳是年中五月生辰,属中暑火者,兼以名姓佐之,阴阳调和,意为平顺。韩家四女韩依晴为年末冬月生辰,属阴寒木者,兼以名姓佐之,阴阳相济,意则宽和。此两人阴阳相调皆为平稳之态,名姓相佐盖系调和之模。”
“九者,生生不息,万法归一之妙也。十六之数不仅数者吉祥,其意亦与‘石榴’音同,有多子纳福之意。实为婚配之日首选!”
将整张的聆宣浏览了一遍之后,元康帝脸上的变化已经不能用惊讶来形容了。他没有想到,自己曾经极力阻止的婚事,竟然在历法推演与阴阳八卦的合算下,如此的完满欣喜。这张聆宣之上的结果,不免让他有些质疑了自己曾经的决定,或者说,已经在动摇他当下的想法了!
“这是太庙的人亲手交给你的?”有些不太相信这张聆宣上的描述,元康帝竟问出了这等没有分寸的问题出来,可见他的惊讶程度有多大了!
“是,圣上手中的红封经由明澄明大人亲手递交,老奴不敢有所怠慢,紧赶着就回来了!”不知元康帝会有此问,荣连福也不好多做评论,只一五一十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交代了个明白,也算是替元康帝解了疑问了!
“原来……”听过荣连福的回答,元康帝似乎有所思索,却并没有将所思所想尽数倾吐而出,只简单地吐出了几个单字,便没了旁的什么言语。整个人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就连身旁听吩咐的荣连福都不可能强行搅乱了元康帝现如今的思路。“若真是如此,想来也是天意!”
过了许久之后,元康帝只吐出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便将那张摊开的聆宣再次叠好,仔细地装回了之前放在矮桌上的红封之中。待亲手将一旁的红烛蜡油覆滴在了旧有的痕迹上,这才示意着身旁的荣连福有所动作。
而一直竖着耳朵听着元康帝吩咐的荣连福,自然已经察觉了他的意思,赶忙将手伸了过来,直接处理好了红封的蜡封动作。之后还甚是妥帖地四下查看了一番,待确认其稳妥之后,这才又将这个红封放在了矮桌之上。
“圣上,您这是……”由于自己亲手经办了皇三子燕王云逸阳的婚事与皇二女明华公主云昭玥的婚事,荣连福还从未见到过自己伺候了三十余年的主子有过如此举动。这算怎么回事?帝君亲眼过目了红封之后,又将其完整的还原了?
“将这红封送到凤鸣宫去,让皇后也高兴高兴,也许这身上的病能好的快些!”难得在吩咐之中提到了中宫徐皇后,元康帝一改往日的模样,竟是脸带微笑地吩咐着一脸疑惑的荣连福,要求其将这再次封好的物什递送给徐皇后。这种要求可是让荣连福心中一喜,不论怎么讲,过去燕王和明华公主的婚事,圣上可从未有过如此的吩咐!这算不算得上一个回旋呢?一个相对于圣上与中宫皇后之间感情的回旋呢?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送过去?”将荣连福的呆愣看在了眼里,元康帝怎么会不清楚眼前的奴婢到底是在想些什么呢?这么多年来,他亏欠了太多人!不管是已经逝去的韩梧桐,还是曾经因为自己的荒唐而耽误了一生的皎星,亦或是因为自己多年的筹谋而不得不迎进宫中的崔欣娘。这么多女人的生命中,他云翎恪只是一个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过客。可就因为他的过往举动,算是耽误了这些女子的一生!韩梧桐已经走了,就连自己的大儿子云陵阳也随之一同离开了;皎星在封妃的前一天以极其痛苦的方式离开了人世,只留下一个四岁的儿子,也就是当初在乾元事件中被人掌控的傀儡皇四子云滦阳;崔欣娘虽说是因为自身的贪婪而断送了生命,可幼子无辜,自己最小的儿子皇十子云仲阳也同样在五岁的孩童时期便成了没有娘亲疼爱的孩子。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成为了压在元康帝心头的一根刺,每发生一件如此的事情,这根刺就陷入的更深上几分。也许有那么一天,这根刺会要了自己的性命,而自己则终于可以解脱,偿还了自己亏欠的所有。
可说到底,元康帝心中觉得最为亏欠还是徐皇后。这么多年来,不管他成了什么样子,做了什么事情,在徐皇后这里都能得到谅解。他虽然曾经也答应过徐皇后,绝对不会让他们的孩子涉足到皇室权力的纷争之中。可眼下呢?自己的儿子虽多,却也是再寻不得一个让自己更为合心意的人选。除了徐皇后与自己的儿子,皇五子云沐阳之外,元康帝真的不知道还能将云家的江山托付给其他任何一个皇家子弟了!
他食言的次数太多,连自己都数不清楚。都说皇家男儿顶天立地,帝君之选言不可违。可他终究是亏欠了徐皇后,也亏欠了自己与徐皇后的孩子!
倘若这次的亲事真的能够顺利进行,他也十分乐意见得自己的儿子能够姻缘美满,他同样希望徐皇后能够从儿子的婚事之中,荡漾起真正直达心底的笑容。然而,每当元康帝想到此处,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当时依晴拿着自己交与她的信物,来到皇宫大内见自己的场景。
也只有在想到这些的时候,他才会意识到,这场婚礼的本质,也只不过是为了惩治韩家而扯出的幌子。至于自己儿子的感受,也许……也许自己已经来不及顾及!相对于儿女情长来说,身为钦傲的帝君,他的职责首先是守下祖宗留下的基业,而后才是该如何去当一个了解子女心意的父亲。
别说什么他亏欠了太多女子,身为钦傲帝君的他何尝不是亏欠了自己的子女呢?回想了一下这三十余年的经历,将自己的第一个女儿和亲送往扶然的时候,她也不过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比自己见到的依晴都还要小上不少。可当时那孩子是怎么对自己说的?
“父皇!我是云家的女儿,就理应为云家的未来着想!既然父亲想要收服了扶然,那女儿愿意尽绵薄之力!”一个才十四岁的女孩子,正是天真烂漫的豆蔻年华,自己这个父亲竟也在感动之余,同样将其送上了奔向扶然的海船。如今已经八年了,也不知那孩子是不是在扶然过得习惯。自己虽然是钦傲的最尊贵之人,可对于这个女儿的消息,也只能靠着韩家大儿子,被自己钦命为扶然使团长的韩祈钰的书信传递,这才能窥得女儿生活的一二点滴。
当然,同样境遇的还有自己的二女儿,也是徐皇后生下的双生子中的女孩儿。如今,虽说自己也替其寻了川蜀之地的肃国公府做夫家,嫁给了肃国公府的世子宁飞扬为妻。可她出嫁多年,却从未有过回到京都看望父母的打算。现在安排在女儿身边的如意,往京都传来的信件也越来越少,很多都只是只言片语的零星琐碎之事。恐怕这个二女儿也算是彻底绝了对于京都的念想儿了!
当元康帝将这些事情回忆过后,自己的眼神恢复清明之时,眼前早就没有了荣连福的身影。恐怕,在自己陷入深思的时候,人已经直接去执行自己的吩咐了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