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这么说人医生,人家跟你实话实说是为家属考虑。”贺云低头看着小孩,“不能因为人家说了实话就迁怒别人。”
  这小孩还是年纪小,平时小聪明看着古灵精怪的,真遇上事了,就知道哭鼻子。
  小孩一愣,忽然意识到自己真是蠢透了,跟医生较什么劲呢,他们看过了太多生死,今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在他们那里也许每天都在发生,自己的坚持说不定真的没有一点意义。
  他有些沮丧。
  贺云叹一口气,道:“有些事情,并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特别是生死这种事。”
  胡藜看着贺云,特别认真道:“所以你也认为,即使知道结局惨淡,还义无反顾地付出,是一种错误吗?”
  贺云看了他一眼,道:“当然不,我觉得这是一种勇敢,尽管这种品质大多时候是一种愚蠢,但不可否认它有一种壮士一去马革裹尸的壮烈。”
  胡藜自嘲一笑:“壮烈而无用。”
  “我并不这么认为,”贺云轻轻拍拍他的头:“总要有一个人坚持才行,这是一种信仰。”
  胡藜猛地抬头,忽然眼眶里的泪水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掉落下来。
  少年的眼珠子像是未经打磨的黑曜石,有着一种纯粹的单薄的美,这种美十分动人,一切都来自于这种其妙的脆弱感。
  贺云见过许多人在他面前哭,或是梨花带雨或是痛彻心扉,他自认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但是很奇怪,这小孩一哭,他就觉得胸口有些闷。
  这感觉很微妙,有点像是家长看到自家小孩被欺负了之后一声不吭,强忍着非要到了家之后才肯哭,这时候就是再严厉的父母,也不忍心出声责备。
  他有些心疼地把小孩揽进怀里:“行了,想哭就哭吧,这大清早的,鸟都还没上班呢,没人笑你。”
  “哭什么哭,人死了才要哭,她还没死呢,哭个毛线!”胡藜埋在他胸前嘴里还在骂骂咧咧。
  可是很快,贺云感到胸前一阵潮意。
  小孩在他怀里乖巧极了。
  “……你说怎么就是她呢?这地球上几十亿人口呢,该死的人成千上万,怎么就是她要先死呢?”
  贺云没有说话。
  “她虽然凶,但是从来不做坏事,小时候动不动就罚我们不吃晚饭,却会悄悄给我们留肉包子,我考上大学之后还帮我联系助学金,第一个月的生活费也是她自己掏腰包给的……她明明是世上最好的人,怎么就连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了?”
  贺云叹口气,轻轻抚上小孩的头,只觉得心里有些酸涩。
  死亡可不是警察,会在带走谁的时候审视人生功过,很多时候,死亡就只是死亡,他只是刚好在某一刻某个人身上发生了而已。
  它很多时候不过是只是一种离别方式,只是离别的时间,变成了永远。
  贺云一向是这么理解死亡的。
  关于死亡这件事,是人生必须经历的一道课题,他对这个课题并不陌生,但是小孩,不过才第一次遭遇。
  没有人生来就拥有处理痛苦的能力,他们不过是在一次次经历过程中,学习到了与之相处的方式。
  拜心理医师贺云同志所赐,胡藜这一顿莫名其妙的宣泄之后终于情绪平稳了下来,重新进了会客室,这时候医生已经简短地跟另外两人讲完了治疗方案。
  眼下医生提出的治疗方案无非就三种,第一,继续呼吸机支持,保守治疗,让女人一直在昏迷中结束生命;第二,转上级医院,但是完全可能在途中死亡,并且及时到了更加大型的医院,女人病情也并不会有更先进的治疗方案;第三就是放弃治疗,趁女人现在还能在停止镇静药物之后恢复意识的情况下,交代一下后事。
  第二条明显是死路,院长如今的状态确实不适合长途转运,所以其实也就只剩下第一、三种治疗方案,说白了,就是让这些人给女人选择一种死亡方式。
  是清醒而痛苦地死去,还是混混沌沌无意识地舒服地死去。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任何一个人敢擅自替院长做决定。
  女人没有家庭,父母早已去世,又从来不与亲戚走动,活了大半辈子,最深的羁绊居然就是一个孤儿院。
  而所谓的亲人,也不过是一些毫无血缘关系的人。
  最终的商议结果是暂时继续治疗,根据后续的病情变化再做决定。
  “癌症就是这样,一次次地给你险关,让你一次次地去跨,你永远不会知道是不是就是这一次了,或者还有无数个下一次。”
  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看着三个人,最终让他们一起签下了字,并且附加了一份免责声明。
  他眼力何其毒辣,心里知道这种没有家属的病人其实最为麻烦,因为说到底没有任何人敢真正负责,万一真死了,最后又冒出个不知道什么地方来的家属,把所有责任推给医院。
  他低头看了一眼病人的名字,戚丁香,一个带着芬芳的名字,只是这花,终究还是开到了荼蘼。
  “这里面不留家属,每天下午三点半到四点是探视时间,一次只能进去两个人,如果要沟通病情尽量上午过来,尽量与病人的管床医生沟通病情,病情变化会及时通知你们,务必保持电话通畅,待会里面的事安排妥当了你们可以进来探视。”
  说完,中年男子转身进了里间。
  十分钟后,胡藜见到了院长。
  重症监护室安静得出奇,只有仪器正常工作时发出的声音,跟普通病房的嘈杂与喧闹完全不一样。
  这是死亡带来的静谧。
  女人躺在病床上,她的衣服被全部脱下,只有半截手臂露在外面,有无数的管子通向她的身体,最粗的那根从她的嘴里一直插到了她的肺里,呼吸机传来一张一翕的声音,据说是这东西在代替她呼吸。
  胡藜这是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死亡正在在带走这个女人。
  尽管每一次提起病情来都像是在开玩笑,所以大家都默契地回避这个问题,但是这一次胡藜却知道,女人真的熬不了太久了。
  他一点点握上女人的手,那双敏捷地随时随地都能给他一个脑瓜崩儿的手,现在又瘦又枯。
  疾病已经榨干了她身上全部的生命力。
  他缓缓地把脸贴上去,眼圈不自主地红了。
  他轻声附耳道:
  “别睡啦,小狐狸又把隔壁的玻璃给碎了,人家都找上门来问罪啦。”
  回答他的,只有安静的呼吸声。